三千秋

笑面七分假作真。

【野尘】夤夜秋霜

*收录于合志《碎玉残锋》,完售解禁了发出来

*上半年写文上头的产物,有(很多很多)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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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钟敲了十一下。

第十一下的时候,太阳也躲到山后面了。

排成两列的宫女端着托盘垂头站在空旷的寝宫里,等着一个个被叫上前去服侍皇帝更衣。

宫女是新换的一批,没服侍过达官显贵,又早在无数话本里听说过各类宫闱秘事,一个个低着头战战兢兢的,牙齿轻轻咬在下嘴唇上,除了端着托盘的手哪儿都在抖。皇也是开国的新皇,刀光剑影里闯了十数载,直到现在上朝都是长枪不离身,大殿和寝宫里日夜不熄的瑞龙脑都没能洗去他满身的狠戾。

“今晚没人打更?”姬野脱去繁复厚重的龙袍绕去屏风后洗漱,末了突然想起什么,有些懒洋洋地开口询问。

“前两日殿下您嫌吵,给他们调开了。”谢墨上前一小步,轻声解释道。

“是么?”

“您需要的话,可以……”

“罢了。”姬野似乎是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水声哗啦哗啦响了一会儿,又归于一片寂静。

谢墨不多问也不回话,好一会儿后行了一礼,带着宫女悄无声地离开了蜡烛都没点几根的空旷宫殿,走出足够远之后吩咐自己的小厮去找那几个今晚打更的人,让他们绕绕路,给怀旧的新皇在梦里听个响。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更夫敲着锣和梆子从街道上穿过,手中长杆灯笼的火苗如豆,顽强地融化着挡风的厚实牛皮上覆盖的一层寒霜。

晋北的秋和冬从不好过。在南淮还是温润的雾气蒸腾的时候,这儿就已经被宁州来的北风吹得苦不堪言。这么个叶落霜寒的地方,亏得宁远城经历了两次人羽战争侵扰还稳稳地站着,甚至是依着和宁州羽族的贸易往来,一步步跃升为晋北国不得不重视的城池。

吕归尘当年在下唐念书时不喜欢冗杂的历史,多得是上课时候走神画蓬草被夫子抓个正着的事迹,又或者有时直接就干脆逃课和姬野在紫梁街横行霸道,夜里才做贼似的绕到归鸿馆后边,踩在姬野双手搭起的踏板上借力翻过宫墙。但即便如此,夫子的反复念叨和罚抄的文献有一点算一点,还是统统都进了脑子,时至今日总算是凸显出了它们的存在价值,让吕归尘灵光一闪的想起了这个夜北高原上的城和城内鱼龙混杂的人,这才成功藏住了羽然和他自己,换来了片刻的喘息。

眼下他们六人挤在狭窄的废弃屋子里,双开的木板门后压着一只底角破洞的水缸,侧面墙上坏了的窗户边缘只剩下几根生锈的铁轴承,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响,带着没剩多少的木窗框来来回回击打着砖块边沿,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和街面上打更人的梆子声相交错,听了就让人心头火起。

羽然和西门也静两个人共享了阿苏勒的狐狸毛斗篷,把斗篷边角压在屁股底下防止灌风,挤挤挨挨地缩在屋子角最暖和的地方,其他四个人坐在外层,双手揣在袖管里不住地哆嗦,保护性地把这个小墙角圈了起来,脸上全是灰一道黑一道的泥土印子,衣服的边角沾上了细雪和冰碴,沉沉地坠着,铺在灰扑扑的劣质砖石上。

就像是一群被抛弃的小兽,不得不抱成团来掠夺同伴身上的热气以保证自己存活,却又在本能地回护着群体中的弱势者,试图保证同伴的存活。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龙襄惯是不带什么脑子的,蹲了一会儿腿麻了之后干脆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吕归尘的视线从屋子另一角没用完的小堆柴火游移到冷冰冰的灶台,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江紫桉前几日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她的父亲,借了江静渊的手硬生生安排了一支去往宁远的商队,载着满马车的绫罗绸缎金银玉石从宛州一路向北,把这几个“逆贼”安稳地护送到了夜北高原边上。临出发那天江紫桉顶着江氏少家主的名头来车队视察,在随身侍卫遮挡下蹙着眉强行给阿苏勒塞了一件御风的斗篷和一袋子金铢,偏爱得明目张胆。

宁远城里平时迎来送往的多是三教九流,城内总会有生面孔出现,守城门的官兵在这破地方待得久了也自然懈怠,通关文牒查的不严。尤其是对上宛州的商队,即便是对方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关闭城门的时辰,但面对强硬要进城的商队,尽管肚子里揣了一万个疑惑,在金钱诱惑下还是连通关文牒都没细看,象征性地问了两句就在领头人不耐的神色中忙不迭打开城门放行。

进城之后他们为了避免牵连,没在商队里多留,自觉地找了间废弃小屋缩进去,不敢点火也不敢白天出门,生生颠倒了作息,等到夜里才从酒肆和茶楼里捡漏点吃食回来。那一袋子江紫桉给的金铢是一等一的好货,足两,色泽也够亮。可他们不敢用,生怕哪天就被天启的暗探找到了行踪,自己这条命送进去不说,还会连累到江氏的所有人和那些追随着阿苏勒过来的蛮族武士。

“二更天,”吕归尘仔细听了更夫嘴里喊的话,又支起脑袋从窗户缝里往外看了看,捕捉到人影之后就立马低头,脸颊微侧对着姬野点了点头,“五更前都不会有人往这两条街走了。”

“正好。”姬野应了声,手撑着地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之后回身弯腰,直接拉着吕归尘的手腕把他拽了起来。“和前两天一样,我和阿苏勒一边,羽然和项空月一边,龙襄你和西门在这儿等我们。”

“实在冷就把火点起来吧。”吕归尘双指在墙上蹭了墙灰之后往自己的脸上抹去,给西门也静递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前几日那些更夫这个时间段都没往这边走,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朝屋子侧边的窗户走去,路过抱着虎牙枪的姬野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和他碰了碰肩膀,随后单手撑着窗框翻了出去,近乎无声的落到了屋外满是细雪和碎霜的石板路上。

姬野不比吕归尘动作灵巧,落地的时候砸出了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虎牙枪的长度方便了他大开大合的攻击,但在潜行的时候总不那么合适,枪尾不慎在地面上磕了一下。姬野反手把虎牙枪提到身前,面上端的是一副四平八稳,可提前半步的吕归尘回头过来看,却察觉到了掩藏其下的不爽和懊恼,没憋住那声轻笑。

“要不就和前两天一样,把虎牙留给他们吧。”吕归尘提议道,“我带着影月,没事儿的。”

“我会保护你的。”

  

宁远城的夜很安静,除了一个时辰出现一次的打更人,几乎是连街头巷尾跑的蛇鼠虫蚁都不存在。

吕归尘和姬野两人贴着挤挤挨挨的屋子的后墙行进,尽可能把自己藏在扭曲的阴影里,绕了大半个圈之后才终于摸到他们早就踩好点的大户人家的院墙,对视一眼就不约而同的翻了进去。

这户人家虽然住的地方远离城中心,几乎快要到城市边缘,背后不远就是高原上的山脉,但却实实在在可以称之为宁远城的土地主,不说手里那一大批临街商铺的地契,甚至还握着周边唯一一块肥沃些的草场,方圆几十里的良马都出自他家的马厩。这也正是他们今天的目的。

宁远城这两天来的外乡人,太多了一些。

偷鸡摸狗的零碎事情上,吕归尘一向比不过姬野的手来得稳,学了再多次也没把握一次能用铁丝撬开房门,又天生一副老好人性格,哪怕是情势所迫,但每次有预谋的亲手偷盗总是让他好半天都不能安心。长此以往姬野也就不再答应让他进屋,就让他待在屋外做个望风放哨的活,自己来做那些脏手的事情。

该说不愧是在南淮的各类场所混过的小霸王,尽管在逃亡之前姬野做的多是当面打砸抢的阳谋,但等到耍手段的时候也丝毫不怵,没两天就熟练地像是个惯偷。今天也是一样,摸进主人睡觉的地方没一会儿就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手上捏着马场的通行木牌冲着吕归尘显摆了一瞬,立马就把木牌稳妥的收进了上衣内襟,就放在贴着胸口的位置。随后在吕归尘明显带着笑意的眼里助跑两步蹿到院墙蹲好,半转过身冲着故意站在原地没动的吕归尘伸出手,等吕归尘配合地跳起一小步之后抓住那只手用力一提,拎猫似的把他一同拎到院墙上,快速张望了一圈选定一个不会碰到人的方向,一眨眼就没了影。

  

偷窃马场的通行木牌这件事出乎他们意料的顺利,完成之后反而有种不真切的实感,其他的任务也早分配了出去,竟然是难得让他们陷入一种无事可做的悠闲状态。

按理来说他们这时候为了安全应当赶紧回到藏身的屋子,但一种突兀的预感止住了两人往回走的脚步,反而在城中开始绕起了圈,一步一步地把活动范围从城中挪去了城外的冷杉树林。

“低头!”吕归尘和姬野隐隐察觉到有人跟踪之后就十分有默契的拉开了一些距离,迈开步子提前姬野一些进了冷杉林,刚迈步进去就立马把刀抽出来背手一格,和从背后劈下来的刀正正好撞在了一起,随后顺着对方的力道用影月别住了相交的那柄刀,转身的同时把对方的刀斜着逼退开来,冷铁互相摩擦的声音刺得人头疼。

姬野的虎牙枪按惯例留给了龙襄和西门也静,此时全身上下除了吕归尘几年前在南淮送给他的那柄青鲨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凭着那份上过战场的底气也只能起到个拖延时间的作用,故而他一听到吕归尘喊话就朝他那边跑去。

他信任吕归尘,就像信任自己。

幸好只是两个打前锋的探子,不算难对付,吕归尘一人足够了。他带着身后的追兵奋力向前奔去,看到吕归尘之后朝着他的方向就地一滚,在吕归尘抬脚把人踢得后退几步之后险而又险地从这个短暂的空隙中擦过。吕归尘随后上前一步横刀封挡,随后向右挥刀震开对方,旋身劈开一道冷冰冰的弧光,把另一个追兵也划进了攻击范围。

这不是什么名贯北陆的“大辟之刀”,也不是什么说得上名头的东陆刀法,甚至都不成体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劈斩,一个简单的挑刺。但姬野偏能从这几个动作里感受到吕归尘绷紧的背部和手臂肌肉。蛮族的蓬勃力量一路从他跳动的血管里流淌到指尖,使得影月仿若他的第三只手那般腾挪辗转。

人倒下之后吕归尘回头看他,脑后的发辫缀着小颗小颗的珊瑚翡翠玛瑙随之跳起一个圆弧,叫人隐约能听见几声噼里啪啦的碰撞。顺着回头的动作他扭转了身子,左手抵着刀柄加重了刀的力道在身侧划出一个弧,另一具躯体皮肉开裂后手中的刀哐啷一声落地,涌出的污血顺着锁子甲流淌,滋养着冻土下面蛰伏的草。

探子死去之后周围安静了下来,只有夜北高原来的秋风在呜呜地呼啸。

吕归尘提刀朝姬野的方向走,下意识活动手腕翻了个刀花,把浓稠粘腻的血尽数抖了出去。等到归刀入鞘的时候他和姬野不过两步远,面上带了几分担忧,刀锋和脸侧都只落着一线清冷干净的月光。

“没事吧?”吕归尘走到姬野面前打量了一会儿,见表面看不出什么问题就转身准备赶回藏身的屋子,以求尽量快地通知到留在那儿的龙襄他们。

回到小破屋之后两人不出意外的没看到项空月和羽然的身影,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回程才听到三更的叫喊,远没到约定好的时间,就算吕归尘心下再着急要换地方也不得不等他们回来再做商议。

“阿苏勒,你头发散开了。”姬野回到小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了自己的虎牙枪,牢牢的把保命的依仗掌握在手里,实在耐不住寒之后蹭近了燃着些小火苗的灶台取暖,扭头就看到了顺着吕归尘的肩膀垂落的发丝。

啊,姬野反应过来。大概是刚才杀那两个探子的时候,被其中一个人割断了发绳,连带着那些做发饰的小珠子都掉了不少。

他低头在裤腰带上摸索了一阵,解下来一个灰扑扑的袋子,打开仔细看了一眼之后推了推阿苏勒的肩:“阿苏勒,你头发散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了点力,让吕归尘背对着他,把那一袋子从别人家里偷来的玛瑙珠子放在身前的地上。

吕归尘应了一声,乖乖转过来让他拆下了从北都一路带过来的发饰,任凭他给自己拢头发梳顺之后再一缕一缕地分开,笨拙地模仿着蛮族的贵族发型,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下把那些琥珀玛瑙一个个缀在合适的位置,试图让他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得到些微的安慰。

“咳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羽然看着梳头发的进度差不多了,矫揉造作地用力咳了一声,把两人之间那种暧昧气氛毁了个干净。

“那么,接下来怎么说?”她玫瑰红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尤其是吕归尘,很快就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吕归尘脸上泛起害羞的薄红,极大的满足了她看戏的趣味。

“我们得走了。”吕归尘极力让自己忽略龙襄和项空月脸上明晃晃的揶揄,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并且还告知了一个噩耗:打斗中他不慎将那一袋子金铢给甩飞了出去。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无分文。

“没关系。”娇小的星象师难得开口,“会有办法的。”

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至于去哪儿这件事,管他那么多。

只要他们几个在一起,又有什么不能解决呢?

他们听到街道上打更人喊着“天寒地冻”,等声音一远去就一个接一个摸出了屋子,顶着漫天的雪朝城内的马厩摸去。

  

  

在第一抹晨光从远天蹦出的刹那他们骑着偷来抢来的骏马,扬鞭冲出开了一条缝的城门,大笑着风一般飞驰向无边的、半荣半枯的高原草地。他们全身上下一个子也没有了,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边角被不知道哪的树枝早已挂烂,丝丝缕缕地在风里飘。

“姬野!”吕归尘从小被养在马背上,骑术是他们几人之中最好的,每一次跑得最快的都是他。

“出太阳了!”他回头朝着姬野大喊,发饰的珠子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右手松开缰绳指着他们的前方,脸上挂着许久未曾见过的笑。滚烫的朝阳很给面子的从视野尽头的山缝里露出一点儿,浓烈到艳俗的正红染开了半边天穹的云,直直撞入他们的眼睛里,像是一簇烧得正烈的火。

“傻子。”姬野小声嘟哝了一声,侧手挥鞭打在自己的马屁股上,追到了吕归尘身旁。就一个日出而已,笑那么开心。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只是干脆的把什么都甩在身后,狂奔在一无所有的境遇里。 

“姬野!”吕归尘拿到的是一匹好马,跑得到很远很远之后他才勒紧缰绳停下来,松开紧握的缰绳把手拢在嘴边回身冲他喊话,身边柔和地镀了一层太阳慷慨提供的金边。

他说——

“等一切结束,我带你去北陆骑马!”

他大放厥词的同时衣衫褴褛如流浪汉,无论放去什么地方什么年代都担得起“一贫如洗”四个字。

但二十岁的他和他一同拥有朝阳和无穷无尽的天空,拥有马蹄下飞扬的尘土、原野上灿烂的野花、千金不换的刀枪、棉袍下藏着的指环、对美好未来的渴盼,以及对身边同伴的热爱。

姬野感到什么异样的、他从不熟悉的情绪从他的左胸膛泵出,蔓延成他脸上的一个笑容。

他抬起手学着吕归尘的样子把手拢在嘴边大喊了回去,没去管被淹没在马蹄声里的脆弱尾音。

他拥有一份干干净净的爱恋。

它们像风和雨水一样触手可及,即使无法完全理解,也依然能够让他全情投入。

恍惚间他隐约听见身后的城传来悠悠的打更声,五更天的更夫压着夤夜的尾巴开始大街小巷地唤所有睡着的人们起来过新一天。

而他只是向前,孤身奔入让人睁不开眼的万顷天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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